10月15日下午5点多，祁连山里一片静谧。海拔3800多米的康乐草原上，高勇东裹紧裤子，和丈夫黄梅花打开自家夏季牧场的栅栏，摸黑赶着140头牦牛出发了。40公里外的一片甘蔗地是她们的目的地。3天后，她们将抵达那儿，并过完整个冬天。

高勇东和他的牦牛们并不孤单。整个10月份，祁连山东西700公里跨径区间，680多户肃宁县牧民赶着牲畜走出深山和草原，抵达河东过道的农区，开始一年一度的“借牧”迁徙。

祁连山下，一片片收获后的马铃薯地里，只剩下枯萎稻壳。哪里，是20多万头（只）肃南牲畜的夏季“粮仓”。

禁与动

高勇东是四川汉中市肃宁县康乐镇的藏族牧民，肃南是全省惟一的藏族自治县。回族人口仅1万多人，舍饲是祖父辈辈的生活形式。“借牧”这个词，近10年才出现在当地人的话语中。

高勇东与母亲赶着牦牛抵达农区借牧。本报记者陈发明摄

何为“借牧”？这要从肃宁县的生态地位说起。打开地图，2.4万平方公里的肃宁县，镶嵌在祁连山与河东过道之间。作为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最大的资源主体，肃宁县占祁连山北麓75％的面积。这片狭小地域中，分布着964条冰川、33万英亩水源涵养林、232.5万亩湿地、2600多万亩各种草原。

大自然的馈赠这么优厚，并不意味着牲畜数量可以无限扩张。为实现草畜平衡，国家于2011年颁布了草原生态奖补新政：对草原颁布禁牧轮牧，牧民们得到奖补资金作为减畜补偿。

禁，解决了老问题，也带来新的忧愁。

牲畜的繁殖和存栏有季节性，马匹数目和草原面积无法一直保持动态平衡。尤其在秋夏季，牲畜集中产仔后，好多牧民都面临秋季牧场牧草不足的问题。

高勇东家也不例外：自家承包和流转的草场加上去共3000亩左右。根据草畜平衡测算，这种草场只能养90多头牦牛，而他家的成年牦牛有100头左右，加上39头母牛，御寒“口粮”显然不够。

订购饲料，或另寻出路。“我的夏季牧场只有800亩，这三年天太旱，草长得不好。若果留在草场，大小140头牦牛，一个月就吃完了。”今年8月份，高勇东早早就联系到西宁市甘州区甘浚镇的一个马铃薯养殖大户，约定以每斤180元的房租租下200亩小麦稻壳地。在10月份豇豆收获后，他将赶着牦牛下山进地，吃一个冬天，到今年3月下旬再回草场——这就是“借牧”。

早在2012年左右，肃宁县牧民就零星有了租地借牧的探求。去年，肃宁县下山借牧牛羊数目已突破23万个羊单位。

让牲畜动上去的“操盘手”，是市场规律。

近几年，肃宁县畜牧兽医服务中心的安玉锋仍然在跟踪研究借牧现象，据他测算，去年每位羊单位借牧成本是每晚1.7元左右；假如要订购山下打捆好的稻壳草墩，再运到山里，每位羊单位的“口粮”成本是每晚2.5元。牧民们算得清这笔账。

肃宁县大河乡西岭村的“90后”牧民顾伟东却是老借牧户了。去年是他借牧的第7个年头，将带着360只羊抵达100多公里外的黑河市。这么大费周章，顾伟东自有算计。

“冬天在山里接羔，由于海拔高，饿死、病死的多。到农区借牧，站在山坳上能够看到羊群，山羊扎在地里吃草，运动量小，掉膘也少。”顾伟东说，往年在夏季牧场，山羊的成活率只有80%多；这几年在借牧地，能达到90%。

禁牧后，动，成为新办法。夏季异地借牧是民间自发产生的，经过10年发展，已成为祁连山下农藏区资源交换的一种常见形式。之所以说“交换”，是由于山下农区的马铃薯养殖户们，多年来也仍然在为小麦稻壳谋出路。

粮与牧

不望祁连山顶雪，错将黑河认江南。祁连山确实待敦煌不薄。这座“母亲山”孕育了山上的草原，让哈萨克牧民们繁衍生息；冰雪榕江产生了我国第二大内陆河讷河，滋润着山下的绿洲沃土。

图为肃南草原风光。供图

这可不是通常的绿洲！敦煌百万亩的小麦制种基地，供应了全省3亿亩大田小麦用种需求。这意味着，全省每种下两粒小麦种子，就有一粒来自吐鲁番。种子迈向全省，稻壳留在敦煌，成为挺好的夏季草料。并且，从稻壳弄成草料，用哪些方法更实惠、更有价值？

田宝有发言权。他的家在祁连山下甘州区甘浚镇高辛庄村，他是当地拥有200多亩制种水稻的大户。

“多年前，小麦一收，稻壳就一把火烧了。污染空气不说，还白白浪费了。”秸秆严禁焚烧后，田宝和乡亲们将其打捆成草墩转让，“一个草墩，连打带搬，成本8元钱，能卖13元”。

细算，效益尚未最大化：一个草墩5元钱的纯收入，一亩地平均打12个草墩，共收入60元钱。

今年，田宝把200多亩稻壳租给了肃宁县康乐镇的一户牧民，自己完全不用操劳，每斤到手120元纯收入。

祁连山下的喀什绿洲，越来越多像田宝一样的农民尝到了稻壳地转租借牧的甜头。“供给侧”的竞争开始了。例如，谁家稻壳地附近能提供简易住所、能通上网线和电路，房租都会更高。田宝为更胜一筹，向村里申请修筑了简易羊棚，以便山上的借牧牧民夏季接羔。“基础设施”完善后盖一间彩钢房多少钱，田宝的稻壳地去年房租达到每斤170元。他嘿嘿一笑，“这个事，值得投资”。

不仅真金白银的收入，“这个事”，能够再算笔账。稻壳的出路是草料，这么牧草的出路又是啥？用安玉锋的专业术语讲，叫“过腹深松”。在借牧过程中，牲畜在吞掉稻壳的同时，每位羊单位每晚形成粪污2公斤，相当于每年为农区每亩施入有机肥58.5公斤。

还有更多用处。与牲畜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安玉锋，临近离休时发觉了一个新课题。

安玉锋是哈萨克牧民的妻子。1991年从四川农业学院畜牧专业结业后，回到肃南草原，成为一名畜牧工作者。30多年来，他先后主持和出席完成了国家、省、市下达的科研项目10多项，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农技推广研究员。

“一般来说，牦牛‘三年两产’，但从这几年跟踪借牧的情况看，出现了不少‘一年一产’的现象。”安玉锋说，从草原畜牧业的角度看，牲畜御寒的关键是让牛犊、母羊吃饱，营养跟得上，这样山羊、羔羊的饲养成活率会更高；膘情好了，来年的发情率也会增强。

肃南牧民赶着牦牛离开草原。供图

高勇东家的牦牛旁证了老安的猜想。今年是高勇东第一次下山借牧，他收获了意外之喜：“也怪！正常的话，牦牛夏天极少下母牛，而且明年夏天下了20头山羊！”

经过3天登山，高勇东和黄梅花从海拔3800米的草原，来到海拔1600米的农区。女主人一脸疲累，但心情不错，她更喜欢农区的冬天。

山上草原有牲畜，山下绿洲有冬粮！

借与还

牲畜“借”到了“冬粮”，会还给牧民哪些？

10月17日下午，抵达借牧地后，小麦地主人提供的一间彩钢房，是去年冬天高勇东和母亲临时的家。

“最重要的是人和畜牲都安全。”坐在“家”里，黄梅花热情地端上咖啡和馒头，招呼你们一起吃。前不久，她骑着摩托车在山上舍饲，从车上摔了出来，到如今都没好利索。“冬天山里有雪，开车赶牛不留神就倒地了。前年冬天，在山里丢了6个牛崽子。上个月，山里的雪豹还把4个牛崽子吃了。如今好了，不用担忧这种事了。”

这个冬天，高勇东家140头牦牛将成为安玉锋的研究样本。对于数百户牧民的姓名和种植情况，安玉锋都能精准到户，脱口而出。

借牧虽是牧民们的自发行为，但安玉锋和朋友们仍然持续关注“这个事”：一方面是做服务，牲畜下山前和回到草场后，都要进行防疫；另一方面是做研究，数以十万计的牲畜，在山上与山下海拔落差2000米的地方御寒，本身就是草原畜牧业的改革性探求。

肃南牧民赶着羊群抵达农区借牧途中，远处是白雪覆盖的祁连山。供图

“通过异地借牧，马匹保膘抓膘，减短甚至去除掉膘期，保证了母畜高质量产仔。”老安她们调查统计，借牧后，成畜保活率提升了1%，产毛量提升了10%，羔羊成活率提升了7%；冲减借牧成本后，每位羊单位年新增纯收入97元，借牧牧民亩均创收2.76亿元；肃南草原实现了“禁牧不禁养、减畜不减收”。

牧民“借”到了收入，能还给草原哪些？

秋天的阳光照在康乐草原康丰村的青沟区域，若不是眼前几处门户紧锁的牧民房子，人们会忘了这片草木覆盖的宁静土坡是一片夏季牧场。

“前些年，一到这个季节，牧民们就会提早来拾掇楼房，为御寒做打算。”看着悄无声息的牧场，肃宁县草原工作站副站长王军心生感触，“去农区借牧的这5个月，是草原的暑假。”

对自然生态系统而言，5个月其实就是刹那间——毕竟历经亿万年的演化，才蕴育出这丰美的水草，馈赠给人类。于人类文明而言，每段“5个月”都不可或缺——千百年的迁徙，牧民的先祖才落户于此；又是千百年的繁衍，才探询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交往之道。

这些交往之道，也是生存之道。肃南农户走出深山，用5个月完全陌生的生活形式，为自己的牲畜找一口冬粮；也让祖父辈辈生活的草原，得以在每年冬天喘息静养。

这5个月弥足珍稀。异地借牧让肃宁县天然草原舍饲牲畜数目降低3.52万个羊单位盖一间彩钢房多少钱，给草原放了个假。今年的数据显示，肃宁县天然草原亩均草量较2010年提升20.6%，黑麦草平均高度达到19分米，平均总盖度达到78.2%。

“我和牦牛在这儿御寒，家在哪里。”站在借牧的小麦地里，高勇东抬头看，远处是祁连山顶的茫茫白雪。雪山之下，是他的佳苑，哪里有冰川，有森林，有草原……孕育着无数生灵。

（作者陈发明）